父亲的肩膀
(相关资料图)
文/杨远新
1953年6月24日寅时,我一个跟头跃出母腹,着地于柳叶湖以东,春柳湖以西,碧莲河以南,清泥湖以北一个莲舞菱伴,鱼飞虾戏,名叫何婆桥的多彩水湾。那天东方升起红霞,父亲用一只金碧晃眼的竹篮,放进我的衣胞,往门前约300米远的贾家园安放。
行至半途,不料想他的好友、一同经营牛生意的合伙人高道令,迎面朝他走来,嘴里连声招呼:“先德,才天亮,你就出门忙么得去哟?”我父亲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在我老家汉寿那地方有句俗语:男踩男生,一生艰辛。意即男儿降生,做父亲的外出安放儿子的衣胞时,如果出门相遇打招呼的第一个人是个男人,那么就预示着这个新生男儿,在人生的漫漫长途中,要付出与常人不一般的艰辛。父亲便果断应对这一突发事件,快步让开主道,朝湖边田径走去。高道令驻步高喝:“杨先德你聋哒,喊你不答应。我是为生意上的事,起早与你商量的。”我父亲依然低了头,不理不睬,箭一般直奔事先与我母亲共同相中的一处发子发孙之地,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,三锹五锹,刨开临水依岸,绿柳翠竹掩映,面朝东方日出的一小块坡地,放进我的衣胞,恢复了坡地原貌,折返家中。不过此番经历,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一个长久的疑问:儿子一生是一帆风顺,还是充满艰辛?因为尽管他灵活善断,没有答理高道令,更没有与他正面相迎。但遇见其人,听见其声,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呀!
正因为他心头装有这个疑问,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每有不祥前兆,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断然出手处置,将不顺苗头扑灭在萌芽状态。而他护佑我的最有力武器,全凭他肩上的那条黄澄澄的桑木扁担。
我快满三岁那年,被感冒纠缠,高烧不退,水米不进。与我家的木板瓦屋相隔一座10多米长的石桥,就是来龙庙。我的曾祖杨业敬双手紧抱着我,每日早晚进庙里烧香拜佛,祈佑我平安,并不许任何人干扰。我父亲平生头一次不听他祖父的话,将我放进一只箩筐里,与另一只装有所需生活物品的箩筐,挂在桑木扁担两端,一肩挑了,他走前,我母亲断后,出何婆桥水湾,登碧莲河南堤,朝10里之外的沅水奔去,那里,有商埠重镇新兴嘴,镇里有一个由公家新开的医疗诊所。
一路上,我浑身滚烫,眼睛时闭时睁,母亲不间断地呼唤我,我睁眼时,看见父亲肩头闪动的扁担,就像鱼鹰飞翔的翅膀。我闭眼时,听见母亲的呼声,好似湖上翠鸟的鸣叫。跨进诊所,白衣天使将听诊器置放于我胸口的那一刻,不禁惊叹:“再晚来两个小时,这伢儿就没得救了。”我的父亲母亲都吓得满脸泛白。
药到病除。谢别诊所,跨出大门,父亲没有把我放进箩筐,而是把我放在他的肩头,展开我的双腿,呈八字状骑在他的脖子上,大手抓小手,像一大一小两只鱼鹰,贴着碧莲河堤面飞行。母亲担了两只箩筐,在后面不时发出碧水拍岸般的笑声。
类似的事情接下来相继发生。父亲因为心头存疑,早有预案,每次都是化险为夷,转危为安,换来了我结结实实的成长。
人生有凶必有吉。每当我显露吉兆时,我父亲也能及时捕捉,抓住机会。
我初小毕业的那个年代,很多农村孩子懂得了加减乘除,就被父辈叫停学业,回到生产队,传授春种秋收,为家里增添工分,年底从生产队里换回计发的粮棉猪鱼油,让全家人的日子过得宽裕充盈。
我父亲则不,他不许我停学,督促我继续考入高小就读。八口之家的生计,全靠他肩上的那条桑木扁担维持。以至后来有人说:俺这一块块地方,杨先德算得上是最有眼光的人,他宁可缺吃少穿,也要让三个儿子上学读书,结果都成为了有出息的人。老家人对出息的标准并不高,只要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就算是有出息了。
我也算争气,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,高小毕业时,全班50人参加升初中考试,从中录取了一男生一女生。我是其中之一。那时家里穷得米桶常年朝天。连祖传的一栋四缝三间带一偏梢的木板瓦屋都卖了,凭借我姑父陈孟魁的人脉,从贺家山原种场换回200斤高粱,加上我祖母带着我姐姐挖回的野菜,支撑度过了那段艰难日月。当时面对如此困境,我的父亲母亲还想尽办法,左支右绌,要送我上初中。周围的人,反对的多,赞同的少。
我父亲始终有一个不变的信念,当发现我人生路上有吉兆显现时,他就像牵住牛鼻子一样,牢牢抓住不放。他生怕过了此村,难逢好店。1965年9月1日,从洞庭湖东边升起的太阳,照亮了我家门前的禾场。父亲用他的那条桑木扁担,一端系了一只箩筐,一旦系了一只连锁扣都没有的木箱,箩筐里盛了我住校所需的被褥衣服,木箱里装满我的学习用品,他一肩担了,领着我从老渡口家中出发,一路向东,途经贾家园、何婆桥时,他给我口述了12年前我出生的那天早晨,差点让高道令踩生的情景。说完,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的投向临湖傍岸,安放我衣胞的那块绿色的坡地。言外之意是,是他果断避开了高道令,因而也就避开了男踩男生,一生艰辛。我得知这些真相,对父亲越发崇拜与尊敬。
这次去汉寿县城上学的路上,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,使得父亲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高出了我认识的所有男人。在穿越五里堂,距远纳桥尚有一里多路的地方,有一段路地势低洼,被沧浪水所淹。我欲脱掉裤袜,蹚水过去。父亲连连摇手不允,吩咐我岸边等待。我不明白他是何意,机械地遵命照做。我只见他褪落长裤,肩扛木箱,蹚水几百米,安全送达对岸,再转身回来,又将箩筐放在肩头,再次蹚水抵达对岸,将箩筐与木箱重新集结于一处。
父亲再回来,走到我面前,欠下高大的身躯,伸出双手将我举起,双腿叉开,骑在他的肩上。我顿时明白他是要肩背我过水涯之地。我发强,喊着,高低不肯。他则连呵带哄的对我说:“你奶奶,你恩妈给你收拾得整整齐齐,灵灵醒醒去上学,你要是脱裤脱袜,摸水过去,搞得一身水一身泥,一副邋遢样子,走进学校报到,那会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不好的印象。”他强调:“每到一个新的地方,新的单位露面,就要给人一个好的印象。你要记住,留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要紧,决定今后无论是学习,还是工作,会不会顺利。”我记住了父亲的嘱咐,更在心底铭记下了父亲用他的双肩,扛我过水涯的举动。
时隔六年,又是父亲用他那条桑木扁担,送我走上了为国为民效力的工作岗位。1972年3月7日这天,又是那轮从洞庭湖东边升起的太阳,照亮我家竹篱小院的那一刻,父亲操起他的桑木扁担,一端依然系了我在汉寿二中念初中三年半用过的那口木箱,箱里装满了《红日》《红岩》《红旗谱》《创业史》,简称“三红一创”,和“保青林艳”,即《保卫延安》《青春之歌》《林海雪原》《艳阳天》等名著,还有我几年来积累的部分创作手稿,以及读书笔记,箱面上还绑有一把二胡。另一端是我的生活用品,主要是被褥蚊帐和四季换洗衣裳。
从老渡口达汉寿古城,有30多里路程,步行需4个小时。父子俩要用很多的话,打发遥远的路程和漫长的时光。迄今我仍然记忆犹新的是,父亲又给我详细介绍了我出生那天早晨,他机智避开高道令踩生的全过程。我明白他此刻旧事重提,意思很明显,即我的成长经历已经证明:所幸避开了高道令的相遇,使得男踩男生,一生艰辛的魔咒,未在我身上应验。我给父亲讲的是薛仁贵征东的故事。父亲听了很高兴,明白我是借此向他表示今后进取的信心决心和勇气毅力。
那天中午时分,父亲领我走进汉寿县革命文化站报到。这是我已经熟悉的一座白墙青瓦的四合院。因为此前我在这里试用了四个多月。接待我报到的是文化站负责编刊和培养作者的群文专干冯生敏老师。他是我踏上文学创作这条路的第一位引路人,因为是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我,便花大力气栽培。我一直尊他为恩师。他个子高大魁梧,五官英俊硬朗,一双大手却绵柔如女人的手,说话声音洪亮,笑声感染力极强,而且开口就故事如珠,听的人不得不捧腹大笑。他热情地接待我父亲,将沅水牌纸烟一根接一根地递给我父亲,他自己抽的则是低一档次的红橘牌纸烟。我父亲回敬他纸卷的喇叭筒旱烟,他不嫌弃、不推托,乐呵呵地接到手中,划火点燃,深吸几口,显得有滋有味。他朝小院里一声招呼,曹逸兴、李阳中、蒋建华、陈鉴铭等几位老师都从各自的办公室里走出,来到前厅,热情的与我父亲握手,对我表示欢迎。恰在此时,站长刘金泉从县委会议室开会回来,他乐呵呵的脸上,笑得每一根络腮胡都竖了起来,看上去像沧浪水的每一朵浪花。他立即用绵柔转弯的益阳话宣布,安排给我一间住房。他亲手把房门钥匙交给我父亲手上。
这令我们父子感到特别高兴。走进新住房,发现有点特别,一是窗户很高,需要踮起脚尖,才能看到窗外的世界。二是房灯安装的位置很高,一个灯泡,吊挂在正中的天花板上。父亲拉开灯,觉得灯光有点弱,认为不适宜于我长时间看书写作。于是想换一个光线强一点的灯泡,但刚到单位报到,领导越是热情关心,越不能给领导添麻烦。父亲提议自己解决。我俩便上街,走进县五交化公司门市店,购买了一个度数高一点的灯泡。
回到房子里,立即用新灯泡替换旧灯泡。可是人够不着,踩在椅子上,也还有点距离。父亲蹲下身子,拍了拍自己的肩,要我双脚踩在他的肩头,他把我往上送。我不但不肯,而且也蹲下身子,要他踩着我的双肩,我把他顶起来换灯泡。他连连摇头,嫌我的骨头嫩,顶不起他那一百多斤。我坚持说自己已经是男子汉了,在生产队里出工,你不是经常分配我挑一百多斤一担的稻谷、化肥、湖泥吗?今天为什么就不行了?他则说,你今天是正式进单位工作的第一天,要讲究吉利,不能我踩着你的肩膀往上,只能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。你懂吗?我内心顿起波澜,做父亲的干任何事情,都为儿子的前程着想。我只得依了他,双脚踏上他的肩膀,他双手扶住我的双腿,很有节奏地站起身,将我往上送。我伸出双手,正好触到天花板。我摘下那个旧灯泡,换上购买的新灯泡,从他的肩上跳到地上。他打下门框边的开关,灯光照下来,房子里比此前亮堂多了。他连声说:“好兆头!好兆头!你今后的日子,会越来越光明,越来越红火。”
这一幕已经远去51年,回想起来既温馨,又自责。回观我的人生之路,说不顺也顺,说顺也不顺,说不艰辛也艰辛,说艰辛也不艰辛。总体状况正如父亲希望的那样,越来越光明,越来越红火。个人的命运总是与时代息息相关。我得感谢遇上的这个好时代。同时,我也得感谢父亲,是他用自己的铁肩,将我往前送了一程又一程。在他离去后的这10年日子里,我对他的思念之情,日甚一日,时常在梦里与他相见。梦中相见时很甜蜜,醒来时却很痛苦。在父亲节来临之际,我写下此文,遥寄天堂,请父亲签收儿子的深深思念和浓浓感激之情。
杨远新,湖南汉寿县人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《杨远新文集》(湖南人民出版社),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春柳湖》(全四部)《红颜贪官》《惊天牛案》,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、公安部金盾文学奖、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、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。散文《我的祖母》被编入大学教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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